一天以後，溫欒的意識恢覆。然而這對他而言，並沒有什麽分別。反正現在的他，不管是清醒還是昏迷，他的世界都是一片黑暗的。而今涼秋的離開，便是將他心裏那唯一的一束光也帶走了。

溫欒輕嘆了一口氣，身邊就有人說話了。

“你醒了？我去叫醫生過來。”

溫欒聽得出，這是趙敬庭的聲音。

“敬庭，不用了。我感覺挺好的，不用驚動其他人。”

趙敬庭聞言，果然又坐了回去。他很清楚，溫欒嘴裏的那個其他人，應該只是指陸晚晴。

“恭喜老弟你終於被陸晚晴放出來了，我還以為她打算關你一輩子呢。”沈默半晌，趙敬庭突然起了個話頭，讓溫欒聽了哭笑不得。

“我是不是很窩囊？”他苦笑地反問道。

“我們覺得你很倒黴。”趙敬庭老實地回應道。

“她是不是還沒有通知我的父母。”溫欒躺在床上聽了一下身邊的動靜，忽然問道。

“我估計是沒有的，從我進來開始，這裏只有阿誠守著，連那個女人都不在。”

“她現在應該是一門心思地忙著將溫氏的東西轉移到陸氏名下吧。”溫欒深吸了一口氣，關於溫氏的話題，他沒有再深入。

趙敬庭靜待他的下文，卻發現他話說了一半便不說了，他禁不住皺起了眉頭：“既然你很清楚她要做些什麽，你難道不采取一些措施嗎？你知道的，我還有其他人，都樂意幫你。”

溫欒搖了搖頭，整個人都顯得了無生氣：“你有沒有試過對什麽都提不起勁？我現在就是這麽個感覺。就覺得，怎麽樣都好吧。溫氏那邊，我也不想過問了。她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吧。”

“阿欒，你清醒一點。那是你家祖傳的產業。”趙敬庭一楞，理智如他，實在是無法認同溫欒現在的消極想法：“你就算不想為你自己爭一把，也要為溫伯父想想吧。你忍心看著他在這個年紀，眼睜睜地看到溫氏大廈傾頹嗎？”

“我父親……他在為了我簽出那一紙授權的時候，就已經做好這個最壞打算了。其實就算溫氏沒了，我們家也不至於落得個朝不保夕的境地。”

趙敬庭沈默地瞧著他，忽然站起身來：“我還是去叫醫生過來看一下你吧。”

溫欒沒吭聲，但他心裏清楚，趙敬庭肯定以為他腦子已經不正常了。然而，他清醒得很。或者說，自己活了四十年，竟然沒有像現在這般清醒過。

趙敬庭滿腹心事地出了門，擡頭便見陸晚晴匆匆趕過來。

“趙總。你來看我們家阿欒的嗎？謝謝。”陸晚晴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他，而趙敬庭又不是什麽她可以直接忽略的阿貓阿狗。沒辦法，便只得硬著頭皮上前打招呼了。

趙敬庭輕輕頷首，算是回應了陸晚晴，又看了一眼緊閉的門扉：“你是過來看護溫欒的嗎？”

“是啊，忙完我就過來了。”

“我勸你現在還是不要進去吧。”趙敬庭很直白地回道，陸晚晴臉色一下就變了。

“我愚鈍了，不明白趙總您的意思。”

“溫欒不會想見你的。”說著，他又若有所思地將目光挪到了陸晚晴微微隆起的小腹上：“而你現在懷有身孕，我怕你進去了，會受不了他對你的態度。”

陸晚晴咬著唇，因為心裏有鬼，總覺得趙敬庭是話裏有話：“多謝趙總關愛。不管溫欒對我怎麽樣，他到底都是我的丈夫。這個時候如果我不守在他身邊，難道還讓別的女人守在他的身邊嗎？”

說著，她也不聽趙敬庭的勸說，徑直就進了病房。趙敬庭搖了搖頭，看了一眼一直坐在門口不吭聲的阿誠道：“在你家小姐沒有回來之前，你們最好還是將溫欒看緊了。如果能夠將你家小姐給說服回來，更好。”

阿誠聽了趙敬庭的忠告，心裏不由得一緊：“先生，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他醒是醒來了，可是心卻死了。”趙敬庭嘆了口氣道：“你先守在這兒吧，我去叫醫生過來給他檢查一下身體。”

“好。”阿誠點點頭，只覺得剛才和趙敬庭的那一席對話跟做夢一樣，而且還是個噩夢。

在之後的日子裏，陸晚晴終於明白了趙敬庭的意思。溫欒看似是已經完全屬於他了，其實她所得到的，只不過是一副軀殼而已。甚至於，連軀殼都算不上。

看著一天到晚悶在房間裏的溫欒，陸晚晴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寒。這一日，她如往常一樣去溫欒的房間裏和溫欒說話，不論她說了什麽，溫欒還是一如既往地沈默著，就當她不過是一團空氣。

這樣的日子過久了，也讓陸晚晴難免生出一股子錯覺——自己其實在和一個鬼魂說話，真正的溫欒，早就已經死了。

“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話？”這樣的冷暴力讓陸晚晴再也忍受不住了，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，含著淚水看著溫欒：“為什麽你要這樣對我？為什麽？！十五天了，整整十五天了！你可以對你的父母說話，你的兒子說話，你甚至於都會和阿誠說話！為什麽你卻一句話都不願意和我說？？”

溫欒聞言，微微一笑。這笑容不見得有多溫暖，卻總算是給了陸晚晴一個回應：“你想讓我和你說什麽呢？討論一下你是如何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的？我對你，無話可說。”

陸晚晴臉一白，身子晃了晃，就連肚子也開始隱隱作痛。回過神來的她，一咬牙，表情也變得狠厲了些：“好，就算你沒興趣和我說話，難道你也不想了解溫氏的狀況了嗎。”

“溫氏……”溫欒嘆了一口氣：“陸晚晴，不得不說，你真的很聰明，你總是會專挑別人的軟肋下手。不過這次你失算了，溫氏……曾經是我最重要的東西沒錯，現在卻不是了。我最重要的東西，早就已經被你弄丟了。”

“你……”陸晚晴顫聲發了一個無意義的字，最後，卻心疼地什麽都說不出來。她想到了那天在溫欒病房門口碰到趙敬庭，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話。

陸晚晴捂著胸口，只覺得嘴巴裏嘗到了一絲腥甜的味道。她倔強地轉過身去，腰桿挺得筆直地離開了溫欒的臥室。她離開沒有多久，惜時就跑進來了。

“爸爸。”

“Timi。”聽到了惜時的聲音，溫欒露出的笑容之中透著些暖意。

“爸爸，你又和阿姨吵架了？”惜時擔心地問道：“剛才我看到她出去的時候，好像路都走不穩了。爸爸，可是爺爺和我說，她還懷著小弟弟或者小妹妹，她這樣生氣，會不會對她的身體不好。”

惜時的童言無忌，讓溫欒楞住了。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惜時那麽多的問題，他其實完全可以和惜時說，陸晚晴肚子裏的孩子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。可是面對這麽天真的孩子，他又不想說出這些齷齪骯臟的事情汙染他純凈的世界。

溫欒覺得自己嘴巴好苦，就跟吃了黃蓮一樣。他默默地擡起手來，撫摸了一下兒子濃密的頭發：“我和阿姨沒事。你今天怎麽這麽早來爸爸這裏？課業都溫習完了嗎？”

“還沒有呀，我是有個好消息來告訴你。”說著，惜時悄悄在他耳邊說道：“我收到媽媽發的電子郵件了！”

……

一到蘇丹共和國首都朱巴，涼秋就開始了自己作為一個醫務人員的工作。本來醫生這個職業在和平年代就很累，到了這種炮火連天的地方，就更不要說了。

因為涼秋現在的身份算是歸國華僑，再加上她那一口流利的英文和精湛的專業技術，一下便在朱巴的華人圈裏成了名人。不僅如此，很多因為部落沖突而四處流亡的難民，都會慕名到朱巴來求她診療。然而，因為時局並不穩定，就連涼秋所在的朱巴國立醫院裏的醫療器材及藥物，都是依靠聯合國的捐贈，這讓涼秋感到力不從心。

這一天涼秋正在醫院裏忙，突然一個志願者歡天喜地地跑到她的身邊道：“李醫生，您去看一看吧。又有兩車藥品被送過來了。”

涼秋一聽，趕忙便安排著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去幫忙卸車了，自己也跟著到了門口去指揮他們將藥品入庫。剛一到門口，就見到一隊維和部隊的軍人分列在車子兩側，全副武裝地監視著周邊的情況。

涼秋向那個看起來是領頭的軍人點頭致意了一下，便將註意力放在了卸載藥物上。眼見著藥品都入庫了，涼秋輕舒了一口氣，忽然站在她身邊的志願者又輕輕戳了她一下。

“李醫生，您認識那個當兵的嗎？”

涼秋一楞，下意識地順著志願者手指的方向一看，發現對方正神情肅穆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，目不斜視。

“我不認識啊。”涼秋搖了搖頭：“怎麽了？”

“他剛才一直在盯著您看，直到看到您轉頭了才又那樣。”說著，小姑娘學著那個軍人做了個站崗的動作。

“是嗎？”涼秋被小姑娘逗笑了，彈了一下她的額頭道：“快去忙你的。”

“是。”小姑娘吐了吐舌頭，轉身便進了醫院。涼秋跟在她身後，也準備進到醫院裏。

“李醫生。”忽然，她聽到一個男人在叫她。涼秋回過頭來，發現正是剛才那個軍人：“真的是你啊，沒想到我們竟然在這裏見面了！”

“你好，請問您是……”涼秋看著他那張畫著迷彩妝的臉，有些疑惑。

“陳建軍。”陳建軍咧嘴一笑，露出潔白的牙齒，並伸出了一只手。

“哦……您好您好。”他這麽一自我介紹，立馬喚起了涼秋的記憶，以及那種揮之不去的尷尬。畢竟人家第一次和自己這麽打招呼的時候，是被自己直接忽略了的。

涼秋幹笑了兩聲，禮貌地和陳建軍握了握手，發現對方臉上的笑意更加明顯了。不得不說，這真是一個陽光男孩。

“李醫生你是來這裏當志願者的嗎？”陳建軍將手又放到了掛在胸前的那把沖鋒槍上。

涼秋瞟了一眼他的裝備，下意識地點了點頭：“之前我們醫院有招募志願者，我就來了。”

“願意來這裏的女孩子可真是勇氣可嘉。”陳建軍非常誠懇地讚美道。

“謝謝你的誇獎。”涼秋笑了笑，簡單的寒暄之後，便打算轉身離開。

“那個，可以給我一個你的電話號碼嗎？”陳建軍撓了撓頭道：“我是說，在這裏可以聯系到你的聯絡方式。”

涼秋微微一笑：“你直接打電話來醫院找我就是了。”

“那你叫什麽名字？”陳建軍連忙又追問了一句。

涼秋想了想，輕聲回道：“RachelLee。”

說完，她便走進了醫院大門，留下陳建軍一個人在門口咧嘴傻笑著。

“RachelLee？”老胡湊了上來，滿臉不屑：“怎麽一個中國人還用英文名字。”

陳建軍不滿地用手肘狠狠撞擊了一下對方的胸口：“你懂個屁！人家是歸國華僑，用個英文名怎麽就不行了？”

老胡撇了撇嘴，不吱聲了。他的連長現在是情人眼裏出西施，那個女人現在說什麽做什麽都是對的，他還是趕緊閉嘴吧。

“走吧。”陳建軍一臉興奮地盯著醫院大門看了好久，忽然轉身對老胡招呼道。

“你就不再看看？”老胡忍不住又嘴賤了一句。

“不看了，又看不到人。她在這裏一天，我和她見面的機會就多得是，不著急。”陳建軍特別有自信地回道，並對站在一旁休息的士兵們招手道：“列隊！”

士兵們聞言，趕緊整裝站成兩排，在清點人數後，列隊上了去軍營的裝甲車。車子開走的時候，涼秋正端著杯咖啡站在窗戶邊上，她若有所思地盯著那輛車越開越遠，這才放下窗簾一角，將杯子裏剩餘的咖啡喝了個幹凈。

涼秋坐到辦公桌前，伸了個懶腰，用醫院裏那臺破舊的電腦開始查閱起文獻。忽然，收到一封郵件的通知躥了出來，涼秋點擊打開來看，發現是燕子的。

涼秋嘴角一勾，正準備回覆，卻被這封郵件的內容給嚇到了。那上面只寫了寥寥幾個字：

涼秋，我已經決定和蘇言分居了。不要勸我，也不要問我為什麽，你知道就好。祝：一切都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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